在最活跃的青年摄影师作品里，对男性裸体的描述明显多起来，可以把它视为男性霸权的瓦解，被压制的一边剥夺了既有权力，成功推翻一种剥削关系。基本上我对上述观点有同感的，但其实问题没那么简单。假如艺术家成功剥夺权力，故意不选女性裸体而选男性裸体，把它作为创作题材，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森荣喜作品

女性裸体和男性裸体拥有不同意义。对女性主义者而言，不管是哪个艺术形式，裸体表现当中女性占多数是因为男性霸权所导致的结果。一直以来，男性对女性的视线是比较容易被肯定、被认同，相反的眼神却容易被压制，这里存在着两性之间的不平等政治关系。若要从这样的角度来看中日两国的当前的摄影表现，情况是比较乐观的。在最活跃的青年摄影师作品里，对男性裸体的描述明显多起来，可以把它视为男性霸权的瓦解，被压制的一边剥夺了既有权力，成功推翻一种剥削关系。

基本上我对上述观点有同感的，但其实问题没那么简单，这会牵涉到更多的问题。即便人们的更多的视线转移到男性身上，这样就好了吗？假如艺术家成功剥夺权力，故意不选女性裸体而选男性裸体，把它作为创作题材，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作为艺术作品，究竟男性裸体意味着什么？它的内涵又是什么？我在这篇文章中，以日本青年摄影师的作品为例，试图讨论上述的问题。同时也要展示当前中国和日本之间表现手段之间的差异。

这十年里中国摄影艺术呈现多样面貌，就像迅速经济发展一样，以惊人的速度一直在变化。目前，许多新一代的摄影师用多样手法挑战不同题材。社会的价值观呈现剧变之际，不少摄影师的注意力转移到有关“性和身体”的议题，其实一点都不奇怪。在这么一个急速迈进后现代的国家里，自我认同是一个避不开的命题。在环境一直呈现变化的情况之下，也许人人都会忍不住向自己问起，“我是谁”？当然，后现代时代的自我认同不是单一的，一个人很可能会有不同层面，“性”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寻找自己的渠道之一。身体依然是这一辈子逃不了的精神之外的躯壳。从变化较慢的“身体”出发，向自己身体内部提出可变的“性意识”的问题，便是中国青年摄影师的哲学问答的实践。

在当前最活跃的中国年轻摄影师之中，任航也许会是让我们思考男性裸体和摄影之间关系的最好例子。吉林出生的摄影师任航的作品，具有浓厚的超现实趣味。他的相片个中几个躯体被叠在一起，从腋下冒出来别人的头部，好几个臀部像山脉般并在一起。画面的构图像几何学，颜色也控制得比较谨慎；晒黑的皮肤、漆黑的头发、过红的嘴唇。这一切形成了任航的一种特异的宇宙观，以难以抗拒的魅力吸引我们的眼光。在2013年的作品里，他除了室外还在大楼的楼顶尝试拍摄裸体照，似乎呈现中国年轻人对自由的一种渴望。头上是蓝色天空，身上的衣服全部脱下来，简直是自由自在，但不小心一摔落就是另种结果，让我们感觉到已到临点的精神状态。（编者注：任航于1987年出生，2017年2月24日坠楼辞世。）

任航摄影作品

任航摄影作品

有趣的是在任航的作品中男女裸体一样多地出现。虽然从影像中深刻感觉到，一种快要爆发出来的情绪，但基本的调子是无厘头的、好玩的对性的开放态度。也许模特是经过摄影师的谨慎挑选，但影像表面上的人际关系显得相当开放。“有谁来到自己的圈子就一起玩呗！”这种精神在任航的作品中多多少少能感觉出来，确实含有对朋友圈的一种包容性。在任航的作品中，裸体就像一种物体般被扭曲、重叠起来，赤赤裸裸摆放出来的生殖器也变成某种植物或海里的动物，似乎也不会让人引起太大性欲。这时候，也许你也便开始想这些裸体拥有怎样的意义呢？

在我看来，他作品中的身体象征着人类世界里最基本的实体。你可以逃避任何事情，不过，唯一逃不了的就是身体。因此，他们越来越注视身体，忠诚于身体，并把它用最直接的方式呈现出来，而通过身体和我们沟通。所以，对他们来说身体就是一个渠道，里面有可能是个空洞。若要我们试图探索他拍下来的身体，也许他冷笑着告诉我们说，“其实里面什么都没有的。”

恰恰相反，当前最活跃的日本青年摄影师的作品中，男生裸体被用为一种情感的载体。如果说任航所拍的裸体是自由的表达，后面介绍的三位日本摄影师作品中的男性裸体则呈现为束缚自身的一种存在。摄影师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在他人的裸体上，这表示着摄影师和对方的距离是比较近的，也比较私密的。他们作品缺乏任航所表达出来的那种开放性，也会给予观看者一种窥视感。这也许意味着日本摄影当中的裸体仍然与欲望牵连在一起。

金泽出生，毕业于帕森设计学院的森荣喜（Eiki Mori），一直以来以年轻男生为拍摄对象。2011年出版的森的摄影集《Tokyo Boys Alone》，如其标题所显示，充满邻家男孩似的影像。光彩明亮、颜色淡淡的画面中，我们可见极为自然姿态的年轻男生。几乎也不是要显示什么，有些男孩懒洋洋地趟在床上、草坪上，有些是晒衣服、抽烟，简直是情侣一起过周末之时发生的情景。不过，他选拍摄对象的范围看起来很广泛，这可能是整个系列名称包括「Tokyo」一词的原因。一个大都市里生活着无数的年轻男孩，森貌似要把他们的特别具有生活感的瞬间拍下来，作为城市的面貌。这就是森对东京的视角。

而在2013年，森换个方法追求同样主题，完成新的摄影集《Intimacy》，以这本书得了当年的木村伊兵卫奖。这个系列和前本一样都是关于东京男孩生活的写照，不过这次他所拍的不是匿名的裸体，而是他所爱慕的一个人的身体。从作品中，我们能感觉到森想要捉住他男友在平常生活中最美丽的一面，进而展现出来，这应该是人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时的最诚恳的态度。而且他也把自己也放在作品里，从此我们可知对森来说摄影拥有照镜子之用。他不是用现在流行的Selfie形式来照他们自己。森在影像里把自己和他人混杂在一起，表达出他们之间的亲密感情。

所以，作品中的身体是哪个人的身体，其实都不重要。森拍男友，男有也拍森，摄影对他们来说照返自己的一种工具，也是融为一体的渠道。这个系列所创造出来的无疑是他们两个的亲密世界，但有趣的是，这个世界看来是向外开放的。森邀我们去凝视他们的身体，在此身体已经变成一个平台，像城市般迎接每个观看者。这是个极端的矛盾，作品里的表情明明是他们单独的时候才看到的，但透过摄影被公开之后好像其性质也随之而变，邀我们一起凝视特定的男性裸体，并且甚至让我们思考裸体的内涵。

森荣喜作品

森荣喜作品

森荣喜作品

虽然有部分性的暗示，但因为这么坦白地呈现出来，窥视感就会大幅减低。裸体并不只是让人引起性欲的象征，哪怕影像中你看到屁股或生殖器，对森来说，凝视赤裸的这个人类行为充满恩爱，是对自己喜爱的人表达感情的最佳方法。他通过《Intimacy》系列作品也许试图和我们分享情感，其中的裸体只不过是自我的表达，同时也是他们相爱的佐证。

另个日本摄影师中村早（？）以完全不同方法拍摄男生裸体。中村是位于东京的Photographers’ Gallery成员之一，2005年起，从武藏大学毕业之前，一直追求同样题材，2012年最终作成摄影集《The Boy》。该摄影集一套五本，各本按照身体的不同部位来分类。例如，你打开第一本，眼前出现的影像都是黑暗中浮现的男生背部。其他本的主题包括臀部、腹部、脸部、脚，从中深深感觉到中村的一种恋物（Fetish）似的眼光。

中村凝视男性身体上的局部，把他所看到的东西用摄影表现出来。这么说起来，其拍摄方法非常主观，给人一种走火入魔般地完全投入其中的感觉。但奇妙的是，其影像也反应出中村的客观之立场。如作品描述所说，这个系列是来自她的问题意识；“这个世界泛滥身体的影像，我们每天看到裸体，不过实际上我们没有花太多精力去看裸体，哪怕是渴望对方的身体、上床、拥抱的时候。”

中村早摄影作品

中村早摄影作品

这种以理性的思考才让他凝视男性裸体，这有点像Robert Mapplethorpe的手法。不过，Robert是全力以赴呈现男性身体的强壮感，以清晰不过的画面表达身体线条的美感，中村的作品却有点朦胧，表现风格上有很大差异。可以说中村的第一个命题已经达到了预期效果，我们通过她的作品不得不注目也许平时容易忽视的男生裸体。与柔软的女性裸体相反，影像里的男性较硬的肌理让我们重新发现其魅力。而且，中村所拍的男生并不都是阳刚性的象征，有的是比较阴柔的男孩，从中可知男性身体拥有的性感不是全部发源于阳刚性，极为暧昧的有点中性的类型对中村来说也是有魅力的。

Robert Mapplethorpe摄影作品

这么思考下来，中村的这系列作品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到底什么样的男性身体的因素会决定性感？阳刚的还是阴柔的，还是中间的才有魅力？也许中村就在这些影像里，呈现出人类欲望徘徊于各种极端中间的一种状态。没有一个东西可以明确决定对身体的解读方式。我们在裸体当中会发现许多暧昧因素，有些因素甚至属于跨性别的。假如男生是女生的完全他者，或说我们明确知道男性性感的因素来自哪里的话，也许中村就不会做这个系列了。正因为男性身体拥有许多不明确的部分，中村才继续在男生裸体上徘徊，用眼睛和手指接触每个部位，寻找什么叫“性感”。可以用摄影再反思男性裸体的不确定性吗？期待看看中村下一步怎么走。

采用与前面两位又不同的手法拍摄男性裸体的是中岛大辅（Daisuke Nakashima）。中岛在关西大学攻读时对摄影感兴趣，之后开始专门学摄影，2007年获得“佳能写真新世纪”亚冠军奖（冠军是第一名，亚军是第二名，是哪一个？）。2008年出版的个人摄影集《each other》当中，他通过年轻男孩的抓拍式的照片开始透露自己对同年代男生的一种欲望。如其标题所显示，那些影像并不仅是中岛对其他男生的单向视线，也包含其他人对他的观看，是互相的欲望的交错，但其欲望的内涵显得暧昧。

中岛大辅摄影作品

而在中岛这几年所拍摄的新系列《蛍光》当中，裸体的涵盖率越来越高，可说他的视觉语言变得更直接了一点。然而，影像里他所说的内涵显得依然极为暧昧：男孩们的表情似乎开心又苦闷，身体也若现若隐。若有唯一从之前的系列贯彻的东西的话，就是作品充满着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那些男孩即便以裸体的方式展示了自己的一切，似乎还属于不自由的状态。有一种压抑感在作品背后，坚固得不让他们解放自己。所以那些男生显得很无奈，这也许是中岛自己内心的缩影。

在中岛的作品中，频频出现的“水”也许和主题有关系。水一方面代表着自由，像我们可以在游泳池自由自在地游泳，或在海上完全依靠浮力漂泊。但是，另外一方面，它侵入我们身体的时候，也可能会让我们窒息，虽然它是对我们身体来说不可或缺的东西。所以，水是个矛盾的物体：同时跟生命和死亡都有关系。也许“性”亦然，性就是生命，但有时候会给你带来痛苦和约束。在多样性取向尚未被广泛接受的日本，中岛也许通过作品默默地呐喊着。

裸体是多数时候被看作为引起快乐的象征，但在中岛的作品里它确实是痛苦的佐证。贯彻作品的一种透明感和明亮光线，与表情上的不安与身体里的苦闷，呈现明显对比。多用闪光灯也帮助中岛确立一种“一切都要暴露出来”的勇敢态度，但同时他的视觉语言仍然非常的暧昧、谨慎。貌似他以这种风格告诉我们，不管什么事情，明确说出来便立刻没有意义，所以他尽量把裸体当作有关性的象征。这样才能让我们去多想像他所拍的裸体中的内涵，也深深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

我在这篇论文当中引用不同日本摄影师的实践，试图表示男性裸体所含有的各种情感。裸体很容易被当作欲望的象征，或引起大家注目的一种工具。不过，单纯的视觉刺激的背后，裸体拥有更深奥的意义：它反应出摄影师内心的复杂心理。跟已被讨论了很久的女性身体相比，男性裸体在后现代的语境里仍有许多值得讨论之处。在这方面，我认为日本青年摄影师的作品可提供许多新的观点，值得继续关注，对此进行研究。

（本文收录于上海文化出版社2017年3月出版的《身体·性别·摄影》，该书为“瑞象视点·当代摄影文丛”之一。澎湃新闻经授权发表。）